论填词
周啸天为什么要填词?请给我以理由。
或曰:清真是这样写的,白石是这样写的,玉田是这样写的。
夫子哂之。
或曰:因为有一个曲调管着。
夫子喟然叹曰:吾与汝也!
什么是词?词是歌词。詹安泰说《忆秦娥》,上下片都有一个三字句部份重复着上句,这种重复在意义上并不必要,但在音调上是需要的,对上句尽了和声的作用,同时逼出下一个韵脚来,以唤起新的情绪、新的意念,这是纯歌词的作法。 歌词须有好句。所谓好句,并非精心雕琢之句,而是听众一听不忘之句,如“有个老人在南海边上画了一个圈”,“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”,听众一听不忘,歌词就达到了目的。 倚声填词如何填,是先找词牌,比着词谱往里装字?此笨伯之所为也,没有凑句才怪。
填词的不二法门是:后找词牌,先得好句,所谓“立片言以居要,乃一篇之警策”(陆机)。然后根据所得之句,回头去找适合的词牌。比如我要写怀人,先将九眼桥、合江亭做成一个对子:“亭合双江成锦水,桥分九眼到斜晖”,一看,应该是《浣溪沙》的句子。于是上下展开,足成一词云: 又值风清月白时,书传云外梦先知;绿窗惊觉细寻思。 亭合双江成锦水,桥分九眼到斜晖;芳尘一去邈难追。(《浣溪沙》)
又如达州搞诗歌之乡,龙克索句。我想当地有巴河、州河,唐时元稹贬此地作通州司马、白居易同时贬作江州司马,二人多有唱和。先得句曰:“巴水流,州水流”,“元亦休,白亦休”,这是现成的《长相思》调调。又足成一词云: 巴水流,州水流,不到通川不聚头。豁余万里眸。 元亦休,白亦休,两袭青衫任去留。归来一片鸥。(《长相思》) 这样做,是不是要省力很多?
有人请教词体特征,夏敬观说:“风正一帆悬”是诗,“悬一帆风正”是词。而领字的产生,无非曲调的需要,尤其是慢词长调。宋时凡有井水饮处,即能歌柳词。柳永之所以成为将领字大量运用于慢词的第一人,以其词可歌。慢词的诀窍是以领字为关纽,它使句群保持着一气贯注到押韵处的语气。柳永、辛弃疾词都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,以辛词为例:落日楼头,断鸿声里,江南游子,把吴钩看了,栏杆拍遍,无人会,登临意。(《水龙吟·登建康赏心亭》) 依律,“江南游子”处是韵,标点本应作句号。但从语法上看这是一个主语,此处韵脚只是歌唱时在呼吸上的停顿。接着以“把”字为关纽,领起一串句子作谓语。所以,这个句群一气贯注,连闯两韵,直到“登临意”押韵处才煞脚,这也是一种纯歌词的写法。 我写过一首《永遇乐·驾校》,无非就是这个办法: 世纪之交,复关在即,驾校人气。大道如天,寰球愈小,咫尺天涯是。翩翩白领,纤纤玉指,有女同车试艺。笑冯谖、无鱼客里,高歌弹铗风味。槐荫树底,素瓷静递,次第车停车起。诲汝谆谆:欲达勿速,出入平安遂。心宽于路,间可游刃,一似行云流水。…… 每一韵三句只如一句,这是写长调的不二法门。
词和近体诗一样,声律不可不讲。宛老敏灏戏云:“写《西江月》如不合律,不如改题《东江月》。”要在必然中获得相对自由,则须在了解律句、拗句的基础上,借助典范之作,把握词调的平仄格式。最重要的仍是领悟律的精神。
在曲调失传,词已经被当作诗写的今天,侈谈四声清浊,则意义不大。一首好词,应该是语语可歌。评价一首词好不好,只要琢磨一下这词儿唱起来如何。唱起来准不错的,就是好词。毛泽东对陈毅说:“如同你会写自由诗一样,我则对于长短句的词学稍懂一点。”说稍懂一点的人,可能懂得很多;自以为懂很多的人,可能是无知者的无畏。毛泽东诗词谱作歌曲,动听者居多。可见作者是深谙填词之道的。
清季以还,词人刻意求深,既刻意矣,岂复有词哉!今世词学,与所谓红学、曹学一样,可供学者讨生活。其于创作,并无指导意义。孟子曰:“盍反其本乎!” 时人陆蓓容词云:“偶尔临妆镜,青丝到我肩。束成梳起总无言,想起养长时候,想起在谁边。……异乡携手已前年。忘了相逢,只记好花天;忘了那时言语,只记好容颜。”(《喝火令》)吴世昌曰:“作词不宗《花间》,更何所宗!”如此词者,可谓上宗《花间》,下接流行歌词。诗缘情而绮靡,莫此为甚! 李子词云:“红椒串子石头墙,溪水响村旁。有风吹过芭蕉树,风吹过,那道山梁。……某年某日露为霜,木梓走墟场。某年某日天无雨,瓦灯下,安放婚床。……”(《风入松》)这两遍“风吹过”、两遍“某年某日”,充满了歌词的神韵。你说它是创调吗,它正传统;你说它传统吗,它又和流行歌曲接轨,翻出梦窗手心,一首词复活了一个词调。作者网络词人,“只如相公亦作曲子”,倘使柳永复生,亦当拊掌吧。故词有写来看的和写来唱的两种,究以后一种为好。